Hineni

诚实是最本质的才华。

我可能永远无法说清那天自己见证了什么

简单介绍下我大学的基本情况:一是晚上女生公寓楼下常有情侣依依惜别,二是全校只有一个澡堂。

好了,现在故事可以开始了。

十分吝啬时间以至于不肯把夜晚花来洗澡的我,喜欢挑中午刚吃完饭后人少的时段。由于这个不随大流的习惯,我好几次被澡堂检修之类的原因拒于门外,于是学乖了,把我深刻鄙夷又刻不容缓的洗澡安排在晚餐以后。

事情发生在我还没有学乖的那段日子。某天我拎起小绿桶,当着北京正午的太阳和秋天就已盛气凌人的冷风去拜访澡堂,在宿舍楼下看见一对情侣很亲密地拥抱在一起。我说的亲密是什么意思呢,就是他们互相依偎,需要借助对方给予的力才能够平稳站立。

我作为一个非单身但尚不能和女朋友见面的边缘人士,看到这一幕只得腹诽:你们黑灯瞎火搂搂抱抱也就算了,这大白天的,故意气我?

但我哪会真对他们有意见,我不对任何展现真爱的情人有意见。他们在这世上多宝贵;爱情跟亲情不一样,亲情是被逼无奈相依为命,爱情却是个体在茫茫人海主动寻找另一个体,理应被当作人类最引以为傲的天赋。

于是我并不特意避嫌,他们站在转角,我便自走自路地经过他们身边。

我听且只听到那男生对女生说了一句话,他说:截肢也没有关系。

现场唯有我们三人,我继续静悄悄向前走,没有停步也没有试图回头去记下他们的面容。因为我心想,但凡认清了脸,那么这命运机缘巧合创造的偶遇就成为我对他们苦难的见证,每次我再见到他们中的一方,他们就不能被我看作平凡的人,而是苦难在人间的替身。没有人该被苦难打上烙印。

我知道这句低语的解释可以有很多种。也许不是在说这个女生,也许是说她的家人、她的朋友,甚至她追了好几年但还没有大红大紫的明星;也极有可能他们并不在讨论一个真实存在的困境,而仅仅是个建立于情侣之间的某种痛苦却浪漫的幻想。

我知道解释有很多种,可它仍日复一日在我脑海盘旋。它是一个秘密,我满怀尊敬地将它的可能性斩断,让它只作为一个句子存在。有时我怀疑男孩日后回想那一天,应该不会记得他说这句子时曾有陌生人沉默地路过,有时我不得不努力抑制自己作家的本能,才把它划入不可假以好奇和想象的方框。

直到今天,下午我在Costa试完六种不同种类的咖啡,计算着该有多少天不能入眠,试图在晚餐时用一碗牛肉米线以毒攻毒减缓提神功效。我吃完了,拿纸巾擦擦嘴,抹掉嘴唇上沾的油以及少量由女友送我作生日礼物的口红,站起来走向碗碟回收处。

我路过一个坐电动轮椅的女生,她轮椅上像是个刚入学的学生那样挂着许多袋子,她的轮椅很矮,她大腿以下的部分全都不存在。

我继续向前走,没有停步也不打算去看清她的面容。

我从未在学校里看见过坐电动轮椅的女孩,但显而易见,我不能凭此认定我曾听到的那句话所描述的正是眼前之人。

其实她的身份不重要,重要的是那瞬间我突然开始思考一个女孩——或不如说一个人,身体从完整到残缺要经历怎样的过程。

Ta有——我猜——絮絮叨叨的亲人、快乐的朋友、前不久才吵完一架马上又浓情蜜意如初的爱人,首先ta向他们宣布不幸的消息,目睹他们或了当或犹豫地考虑是否能接受某月某日后的未知情境。然后ta在他们的支持下做出决定,要割舍自己熟悉的某部分肢体换取生命的延续,要用一种尚未尝试过的活法度过余生,要重新像个新生儿一样学习控制自己的身体,要忍受自己性格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,要承认现在与之前的自己其实并非同一个人。

紧接着生活马不停蹄地朝ta碾来。Ta做完手术返校,回绝了一些出于同情或爱的帮助,独自坐着速度适中的电动小轮椅去食堂点餐。Ta微微笑一下,告诉自己没必要戴口罩,因为没什么值得羞耻,路过一队又一队或饥肠辘辘或吃饱喝足的同龄人,ta高傲地不去看他们的脸,专注于前方,假装自己并不害怕。

我想起小学时老师给我们上课,说残疾人有困难时你要尽你所能去帮忙,但倘若他们从你身旁走过,当他们不存在,这是你能贡献的最大善意。

那节课的两天后我走着我的放学路,迎面遇见一个残疾人。我已经彻底忘了他如何残疾,但我记得年幼的自己如何于假装他“不存在”的下一秒,在他身后迅速转身,定定看了他一眼。

那一眼使我蒙羞。

我还想起许许多多来自四面八方的怪异眼神,想起数不清的大概是出于玩笑目的的言论。我发现我们借着他人的苦楚轻飘飘一笑,用已获得的权利嘲讽被剥夺的尊严——我发现这种高人一等的快乐其根源是恐惧,恐惧对方敢以跟自己不同的姿态生存,而恐惧的原因是无知,无知在我们贫瘠的人生里,见证了太少的爱、太少虔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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