Hineni

诚实是最本质的才华。

童年高地

依然旧作,献给今年将彻底告别童年的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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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时我生活在城中一处高地——是在回想时才惊觉,无论沿着哪条路,向西走我迎秋阳去种发芽无望的向日葵,向北走经过我梦里涌出瀑布的小径去计较那一块五角钱,向东走进到大风时节梧桐树上会下雨的我的学校,向南走是全世界的秘密花园,每条路,都是下坡路。

我竟然在这样一个地方长大。

春天,下坡——迎春藤挂满篮球场观众席一侧的整面墙,从来见不着观众,从来见不着篮球,只有点缀了黄色花朵的植物万条垂下,碧绿丝绦。记不得是几岁之前,那些枝条还有能耐负起我们的重量,从两边各扯三四条到中间来,打个结,坐上去,可以荡秋千。当花香入侵我们的皮肤,灰尘亲切拥抱我们浅色的春衣时,我们只是想,为什么叫做“秋千”呢?他们搞错了,应该叫做“春千”。后来荡不了了,否则连根拔起时飞起的土渣会掉在脑袋上。于是去选最鲜嫩的新枝,截下半米长,环成一圈,压住头发。男孩女孩都是一样,没有谁懂得避讳,没有谁理解别人所谓男孩、女孩既定的规矩有什么理由要去遵守。

夏天,下坡——用吃完的草莓味或香草味的冰淇淋盒子,成群结队去为妈妈装点一个花盘。别的无所谓,这件事非要分个高下,所以放肆跑在色泽浓郁的花草树木间,跑得大汗淋漓。中央摆着芙蓉树上最高的那一朵——和其他孩子把那棵在当年眼中太高的大树东拉西扯才摘下来,旁边要有月季,要有凤仙,要有桃花,要有金桔的硬叶。“哎!那个!”一个男孩看见了池塘中的好东西。荷花!大家一窝蜂从各个角落挤过去,使尽千般手段却仍捞不着,男孩放下自己打扮得怪模怪样的花盘,纵身一跃,跳到塘心的假山上,他露出笑,虎牙在正午的太阳下边闪闪发亮。有个孩子喊了句:“衣服破了你奶奶又要打你!”他不管,摘到荷花,一副胜利者的身子骨,挺得像院子里的老松那么直。采过花再回到水龙头旁,女孩洗手、洗胳膊,在花盘里弹上水珠,男孩干脆头发也一把洗掉。水钻出排水孔流得一地,汗水、冰淇淋、花瓣都在里面。湿漉漉的夏天,我湿漉漉的童年。

秋天,下坡——秋老虎盘踞的体育课我躲进树荫里,一颗香樟树的果球砸落在我脚边,我偷偷地、无声地、小心翼翼地把它踩扁。忽然即将转学的女孩领着一群女孩从遥远的另一头朝我飞奔而来,像一群起飞的鸟儿。印象中总是流鼻血、瘦瘦小小的、矮我一个头的姑娘——“我知道今天你的生日!祝你生日快乐!”——为什么可以这么有力量?其实我们也并没有太相熟。我忍受她们音调糟糕的生日快乐歌,强颜欢笑地参与她们幼稚而无厘头的游戏,看着光线斑驳地映在她们乌黑的头发上,事到如今依然无法开口。最可爱最欢乐的罗同学,多年以来我以我的整个世界感谢你,感谢你拯救了一个过早缺失陪伴,过早承受孤独,过早学会用沉默掩饰自卑的孩子,如果有谁问我什么时候平生第一次遇见了爱,我会说,在一个静谧的秋日里,在一个穿红裙子的弄错了我生日日期的女孩身上。

冬天,下坡——喜欢拿半锅鸡蛋、半锅面粉做成一锅黑暗料理的楼上姐姐,终于舍得走出厨房,袖手欣赏我急切地翻阅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动一次的故事书。我好奇她怎么不说话,一抬头发现她笑得那么甜。年夜里我们坐在公共活动室花盆多得没地落脚的屋顶,手中牛奶吸管的塑料包装纸被华灯点亮,任意一次角度的变化都使它浑身泛起波纹,多么廉价但又多么随心所欲、令人满足的仙女棒。我们讨论空间的边界,讨论宇宙的诞生,我们深刻地了解人类的使命,深刻地知道不可解的疑惑才最叫人着迷。下一秒新年的烟花就从另一屋顶后方腾上夜空,“哇——”我们忘记使命只为惊叹美丽。我好快乐,跳起来,差一点就摔成红豆泥:“天女散花诶!天女散花诶!”那夜没有快乐被人嘲笑,积雪覆盖旧年的荒秽,崭新的世界势如破竹向我们踏来。

这夜我写下这些回忆录般的文字,仍犹豫地想着有没有一门我漏看的作业尚未做完,却不知不觉热泪盈眶。眼前摆放的书早已不是小象与长颈鹿的故事会,言情小说已经使我厌烦,名著们等待已久终于同我握手。我总算从它们之中找到自己最负担不起的东西。不是仇恨,我已懂得悲悯;不是分离,我已享受过重聚;甚至不是死亡,我对死亡怀着生物应有的敬畏之情。

“第二年夏天,我们听说他结婚的消息”,“接着是空白的几年”,“收到他最后一封信之后九年”,“四年后”,“去年夏天,他总算真的回来了”。他们问我缘何伏案痛哭。

是时间,扇我耳光,喂我甜枣,统统是时间,一切是时间,主宰万物的时间,与空间一起扭曲的时间,我无力挑战、不可忍受的时间。它一个浪头在你不经意时打过来,推你到十万八千里远,然后愉悦注视你年复一年、终此一世地,仰望那童年的高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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